國內一欄舊屋改造的電視節(jié)目讓日本建筑師青山周平一夜之間成為了明星,然而最近接連在朋友圈刷屏的文章曝出了很多被改造房屋的現狀:經建筑師精心設計的空間又變?yōu)榱穗s物間。公共輿論中“心疼設計師”、“打造出的夢幻房子并沒有改變他們的生活”、“設計被糟蹋了”毫不遮掩地流露出對底層的惡意。然而,是底層不配藝術地生活,還是設計的美學超越了舊屋里居民的生活經驗,僅表達了設計師對大雜院關系的浪漫化想象? 
在中國已經生活了11年的日本建筑師青山周平一直生活在的胡同里,對胡同的鄰里關系有著細致入微的觀察。胡同里的居民相互滲透的生活,把家庭生活延伸到胡同空間的日常經驗帶給他很多設計的靈感。他重新思考我們對家庭“私密感”的觀念、對所有權和使用權之間的曖昧關系,從而構想了他的“共享社區(qū)”模式:400盒子的社區(qū)城市。在他構想的社區(qū)中,現代社會中逐漸消失的血緣、地緣等傳統的共同體以新的方式連結在一起——興趣、生活方式,形成新的社群。在后工業(yè)時代,重新把家恢復到工業(yè)革命以前曾經存在過的開放式空間。 然而,今天拋給他的問題是,他在節(jié)目中改造大雜院的舊屋時,進一步消弭胡同中“公私界限”的設計模式,似乎帶來了某種“失敗”——大雜院中6.8平方米學區(qū)房的主人用雜物把改造好的夢幻房子圍堆了一圈,以增強自己空間的邊界,防止他人的使用。后工業(yè)社會中城市中產階層(以創(chuàng)意階層為主)的“自發(fā)共享”的愿景可以嫁接在大雜院里“被迫共享”的生活經驗之上嗎? 改造的舊屋又恢復原貌,是“底層不配藝術地生活”嗎? Q1:東方衛(wèi)視的某舊屋改造節(jié)目捧紅了不少建筑師,近來有不少公眾號發(fā)文章對比節(jié)目中的那些房子當時魔術般的改造和現在的慘狀,表示“心疼設計師”,你怎么看待這種落差? 青山周平:這種文章的邏輯,是很多人認為恢復到原來的樣子,建筑師的工作就沒有意義。但我覺得建筑師的設計有兩個目的,第一個是解決委托人具體的問題;第二個也是更重要的一個,是通過設計的空間,讓理念像種子一樣傳播。比如我表達的是老城區(qū)改造的問題、家和城市關系的問題、小空間利用的問題。很多人覺得小房子很破不能舒適地生活,只能買大房子,舒適地生活。但是我的改造讓他們看到設計的力量,如果改造做得好,胡同也可以住得很舒適。我希望的是,社會對居住的觀念也慢慢會跟著改變。 今年在改造項目中著重表達的是我對家和城市關系的想法。因為房子太小了,胡同里的生活不止在自己的房子里,是在院子、胡同等公共空間一起完成。一次在改造的委托人家里(他們家在一個奇怪的地方自己搭建的房子)跟他們溝通時,鄰居直接從后面進到他們家里,沒有敲門,說幾句話就走了。那時候我感覺到,他的房子雖然是他們家庭的空間,但也是胡同空間的延伸,同時他們的家庭生活也延伸到胡同里。 所以在這次做改造就希望把城市的室外空間引入他們的房子里,進一步打破公和私的界限。我不認為胡同的家是私密的封閉的空間——這是我對胡同生活的理解,胡同里城市和家關系的理解。這就直接運用到我做的老房子改造之中。 Q2:讓你突然成為“明星建筑師”的作品——南鑼鼓巷四合院里加起來6.8平方米兩間小屋的改造,被發(fā)現現在小房子的周圍已經堆滿了雜物。被曝光后,輿論替設計師叫不平的同時指向一種對底層充滿惡意的結論:“他們不配藝術地生活”。然而,這是不是某種程度上節(jié)目組和設計師把中產階層的生活美學嫁接到了底層的生活經驗之上,卻并不符合他們的日常體驗。比如我印象中有一期節(jié)目,建筑師設計完還留給家里一個“家庭使用指南”,當你在家里生活都需要一個對你的家的使用指南的時候,是不是已經出了他們的“舒適區(qū)”? 青山周平:其實很多細節(jié)我也覺得沒必要,但是為了節(jié)目效果。我做設計的目的不是為了讓他們的房子變得漂亮,我更在乎的是他們家庭人員怎么生活。房子改造后呈現出來的很多的變化,跟我對家改造的基本想法沒有任何關系。拋除那些細節(jié),我相信我的改造本身還是有力量的。 關于那個南鑼鼓巷6.8平方米學區(qū)房現在的狀況,那些八卦公眾號文章關注的是一張照片,照片中很多雜物亂堆在設計好的空間里,圖片引導人去理解“設計師做很多收納空間但是他們的東西還是在亂堆,不會使用這些設計。”但是實際上完全不是這樣的。那間小房子周圍的雜物都是他們廢棄的垃圾,是故意把那些東西放在小房子周圍,在他們不在的時候占著這個空間,不讓別人使用。這樣做也許經過五年、十年時間,雜物延伸出去的空間就成為一個邊界,那些空間就是他們的了,擴建加建的時候就會按照這個邊界來做。 家的“私密屬性”是被商品化住宅洗腦出來的概念 Q3:我記得你之前說過很多你生活在胡同中的有趣的觀察:那里人的生活相互滲透,公私界限十分模糊,居民的很多私人物品放置在巷子中,和其他人共享,在這種情況之下,所有權與使用權有一種曖昧關系。這種關系和生活互相滲透的狀態(tài)也對你“共享社區(qū)”的設計帶來了很多靈感。你在6.8平方米學區(qū)房設計中,也有很多把私空間引到小院中從而進一步模糊掉公私邊界的“共享”理念在,然而在你提及的這一案例“失敗”的原因——他們在設計完成后對公共空間的“掠奪”、人為制造邊界和拒絕分享,是不是說明了,你在某種程度上基于中產階級的生活經驗對在胡同里生活的人有某種浪漫化的想象——混淆了“自愿共享”和“被迫共享”? 青山周平:建筑師確實比較容易把人和人的關系浪漫化。但是往簡單了說,胡同里的人家里有衛(wèi)生間,但是還是會去用外面的,因為不用自己花錢。我的鄰居刷牙、看手機、吃飯都在外面,因為在家里很暗很小的空間活動沒有外面的城市空間舒服。 胡同里一棵樹、一只貓跟人的關系都和住在公寓或獨棟房子里不一樣。貓不屬于任何一個人,但大家都喂它。一棵樹雖然是他的,但也是我的。日本的獨棟住宅區(qū)很明顯地隔開房子和房子,一個院子里的樹落葉落到另一個院子里,那個院子里的人就會叫擁有那棵樹的鄰居過來打掃,這是日本最典型的鄰里矛盾。日本的住宅區(qū),他們的生活就是住宅的邊界劃定出來,家庭生活邊界和住宅邊界是一致的,是和別人無關的。所以當一棵樹破壞這個界限時,就出現了矛盾。但這在北京胡同里就不會出現,胡同里的貓、樹和家具都是大家共有的,沒有界線。這種物理空間制造了對家的感知和這樣生活的合理性。 Q4:你設計的400盒子共享社區(qū),其理念就是“共享”和“去私人化”,你似乎是反對現代意義上私人空間的家(幾室一廳)的觀念的? 青山周平:是的。很多人覺得那個400盒子的構想缺少私密性。然而家需要“私密性”這樣的概念是我們經過幾十年商品化住宅的生活模式被洗腦出來的。 從生產方式上講,我們經歷了從農業(yè)社會到工業(yè)社會的變遷,工資勞動從家庭勞動中分離出來,使得家不再是開放的場所。日本傳統的房子,也就是農村里的房子,既是工作的地方也是生活的地方。而城市里的獨棟房子,就只是家庭生活的場所,因為工作在外面。城市的勞作方式變了,生活方式也變了,家就變成了私密的家庭的空間。另外,住宅的商品化也在使用“私人空間”的概念給我們洗腦,慢慢地使我們相信我們需要私人的空間。 Q5:你為什么認為聚居模式將取代私人家庭的觀念,是未來的趨勢? 青山周平:今天我們已經開始步入后工業(yè)社會,隨著生產方式和社會結構的變遷,寫文章的人、編程的人、互聯網相關的人等等都不用再到特定場所工作,而是利用網絡在家里面工作和生活。所以我覺得家又可以“去私人化”,回到原來的可分享狀態(tài)。 傳統共同體解體、日漸趨于原子化的社會,需要創(chuàng)造新的連結 Q6:在《無緣社會》那本書中,給出過一個數據,說20年后,日本將有四成獨居家庭。中國社會也同樣趨于原子化,基于血緣、地緣和職業(yè)的連結都在弱化。所以你認為“共享社區(qū)”模式,是一種逐漸適應新的社會結構的再空間生產? 青山周平:城市的年輕人越來越變成一個人,原來的家庭都沒有了,變成一個人的家,然而目前現有的生活模式都是根據標準家庭建立的,F在開發(fā)商剛剛開始做的小戶型,也是按兩室一廳、三室一廳的縮小版,并沒有在理念上做改變,這是有問題的,因為今天需要的完全是不一樣的居住方式,要找到適合個體時代的社會居住方式。 最簡單的例子,以前的家里都有廚房,三口之家、四口之家用一個廚房,以后的趨勢如果所有的人都變成一個人生活的話,每個人的家里一個廚房,那么廚房要比以前多三到四倍。我們需要重新思考資源分配的問題。 Q7:你希望通過空間和力量改變人與人的關系,然而這種新的共享社區(qū)的理念并非要恢復過去的連結,而是與陌生人產生基于興趣、生活方式等新的連接。然而這種連接會不會進一步割裂血緣、地緣等連結? 青山周平:以家庭為單位生活的模式其實也不是一種本質的連結,不是我們本能的需求。它是國家的某種治理術。比如過去的日本,從傳統家庭到核心家庭——日本過去幾十年標準家庭的模式——的過渡,就是國家政策的導向。 在城鎮(zhèn)化浪潮下,年輕一代是流動的勞動力,他們需要搬出父母生活的地方,去東京。再有房產開發(fā)上刺激政府經濟,鼓勵核心家庭搬出大家庭買房。結婚后我們有政策上的優(yōu)惠,政府希望大家都結婚,核心家庭比一個人有利于穩(wěn)定,便于國家管理:媽媽在家里照顧孩子,爸爸在外面工作,他們買一棟房子,三十年的貸款,退休時剛好是還完貸款的時候。這就是原來的標準家庭模式,這樣政府甚至不用考慮孩子的照顧問題,因為有女人。 家庭模式不是應我們需要而生,而是應經濟環(huán)境和社會環(huán)境在政府的倡導之下而生。制度慢慢地塑造我們的感知,讓我們覺得這樣的模式是合理的。我們本身喜歡一個人,和一個人生孩子是和結婚沒有什么關系的。我們現在想的很多問題不是本質的問題,你以為這是你的需求,但這是被洗腦的,是對于社會制度而言合理的選擇。 未來十年二十年,社會環(huán)境變化,有新技術出現,社會環(huán)境變化的時候,現在的“需求”也會有變化。地緣血緣等傳統的共同體都無法再獲得了,城市里需要另一種新的緣。 Q8:能否談談日本今天已經出現并開始流行的“共居風潮”? :在日本,因為年輕人的獨身公寓都太小了,所以共享社區(qū)很有市場,社區(qū)有更大的客廳、更大的廚房,大家住的更舒服,這是經濟上的原因。第二個原因是情感上的。2011年后,共享社區(qū)就越來越多,因為那年發(fā)生了大地震。地震后,事實上結婚的人也增加了。在那之前他們覺得一個人生活也很好,而地震發(fā)生后,更多的對作為一個人生活感到不安和焦慮。于是一起生活的現象越來越多。 日本的共享社區(qū)規(guī)模很小,十幾、二十個人,有自發(fā)的也有投資者做的,主要都是年輕人。中國也開始出現這樣的社區(qū),不過是一個品牌鏈條在不同城市做的。 Q9:讓人擔心的是,這種烏托邦理想被資本濫用。比如當共享社區(qū)都是由投資者自上而下的主導,最后的結果是壟斷。他們會有他們的目標客戶群體——依照其消費能力而非其需求程度排序,那么價格門檻提高后,真正需要的人群也許就會難以企及。比如,它會不會最后只成為城市中產階層的年輕人玩的烏托邦游戲?而面臨著孤獨終老的獨居老人、買不起房子的外來人口等對“共享社區(qū)”需求程度更高的人卻被排斥在這個“游戲”之外,最終讓“共享”變?yōu)?span>“排他”。 青山周平:確實是這樣,除了年輕人外應該考慮各種的群體,整個的社會越來越原子化。老年人也是很重要的一個需要被考量的群體,“無緣死”(一個人死去)的老人現象很多。這樣的共享社區(qū)也是需要為他們考慮的。它跟養(yǎng)老院不一樣,它該是自發(fā)的、更愿意一起生活和交流才聚在一起,而養(yǎng)老院更多時候是子女無法照顧老人的情況下把老人送過去讓別人照顧。另外,也應該把離婚后的單身媽媽考慮進來,她們也是需要互相幫助的人群。
(責任編輯:建筑小白) |